这一天的正午,阿来想起来他是有收到过花的。
那是在他的雕塑处女作"春天呐喊"的揭幕仪式上。镇长致完表扬辞后,镇民代表上台献花。阿来和其他两位雕塑助手都难得地穿上了正装,一字排开站立着,对面身着红裙准备献花的三个年轻女孩也一字排开,阿来未来的妻子就正对着他。手捧一大束白色百合盈盈走来,好像穿过一场淅沥的春雨,妻子的笑容从模糊到清晰。
那尊雕塑现在仍矗立在镇中心和平广场的喷水池内,虽然不是什么著名的许愿喷水池,但也算这座小镇的地标之一。雕塑中,母亲柔软的身体环绕着身旁一男一女两个孩子,是弯下腰来看花的姿态,但三人又同时侧着头好像在倾听什么。小女孩和小男孩的脸微微仰高,扯着母亲的裙角,母亲的神态更认真些,眼睑下垂微微张开嘴。
看起来是一副遥远又安静的画面。曾有人质疑用"呐喊"这个点缀是否带着点刻意的抒情,但阿来只是笑了笑,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投进水池。
大多数镇上的居民还是很喜欢这个雕塑和这个广场的。人们习惯来这散步,聚会,闲谈。年长一些的人甚至认得出独坐的阿来,偶尔和他拉几句家常。内容不外乎"当年我们家都喜欢极了这雕塑";"现在你还在雕刻吗";或者"子女什么时候回来";"身体还好吗腿恢复得怎么样"这样的话题。年轻人估计就没那么在乎了,于他们,只要广场上有漂亮女孩能欣赏他们滑板的高超技巧就足够了。
四十年过去了,阿来习惯独坐在广场东南方的这张石凳上,一边享受日光浴,一边重复地从底座开始审视喷泉中央的雕塑。女性长裙的褶皱和颈项的皱纹,因为长年经历风吹雨淋已经平滑了不少。母亲的盘发被风撩向一侧,男孩女孩微微撑大的眼睛,还有很多当年设定的细节,连阿来自己都记不太清了。
不知为什么,阿来今天看得特别仔细。他发现政府最近又清洗喷泉了,喷泉边缘悄悄冒出的青苔被细心擦除,池水显得更加澄净。许愿硬币好像也被清走了不少,镇西北角的护老院又能置上新烤火炉了吧。雕塑周围总有鸽子,把女孩的帽檐看作一处舒服的落脚点。还有红色的木棉整朵整朵地散落着,那一种鲜红好像未熄灭的火种,聚集够了就要燃烧到天边。
观察的同时,阿来也回应着各方镇民的关心,"承蒙您的厚爱";"我现在依然做雕塑,不过再也不能做巨型的了,多半是帮学校和政府刻科学家或政治家,哈哈";"对,他们工作忙啊,这次节日还是无法回来,也总是邀我去住,不过人老了还是不想出远门,咳咳";"谢谢,最近身体好多了,就是腿还是老样子,走路依然不太行";"谢谢,我会每天来锻炼的";"谢谢,咳咳,谢谢,你也是"……一直坐到夕阳西下的时候,阿来才缓缓站起身,左右手交叠着紧紧压住他的松木拐杖,稀疏的白发被微风挑起。
其实这座"春天呐喊"是阿来雕塑生涯的顶峰。从那以后,阿来虽然仍不时会接到雕塑的订单,但也许是不适合商业运作,也许是真的江郎才尽,总之他的作品越来越不受好评,雕塑的内容也越来越受到限制,后期只能刻一些花园里的装饰神像,或者政府门口的石狮子。
有多久没碰石雕凿了呢,阿来不愿意去想。一次从工作架上失足摔落,膝盖动了很大的手术,从此阿来双脚的长度不再一样。儿子厌倦了满是碎石的和粉尘的起居室,也为了追逐他创业的梦想,定居去了北方的城市。大前年的春天妻子病逝,留下一个空荡的大房子和杂草丛生的后花园,一直到现在他还没能整理好。
以上这些,阿来很少对身边关心他的人提起,因为他觉得这是属于自己的世界,不该成为他人生活里的谈资,也不应借此获得额外的关注。
现在又春天了,空气里漂浮的蒲公英引得阿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,路边的野猫低低地喵了一声。"是谁在想我呢?难道是老儿子?"他喃喃自语,然后微笑了一下,缓步站到了回家的公车站牌下。
公车司机已经认识阿来了,所以每次都会耐心地等待阿来一步一步费力踏上楼梯,回应了阿来的"谢谢"然后再关上车门。一上车,又有年轻的女孩主动让座,阿来早已不像第一次那么惶然无措,而是从容地接受这个社会对老年人或者说残疾人施予的善意。
傍晚的阳光颜色很美,透过树荫一半落在阿来的夹克领子上一半剩在马路上。又是春季特有的南风天,黏答答的窗帘布过滤得微风都像喝饱了水,吹在脸上,带着潮湿的倦意。窗玻璃也蒙上了一层水珠,让人忍不住想学孩童用食指在上面留言。
阿来把手掌摊开印上窗玻璃,好像在触摸另一个遥远的春天。
那年春天的某个傍晚,阿来穿越大半个镇子来到儿子的一个朋友家。事情的起因是儿子逃学到朋友家玩,朋友的母亲却怀疑儿子偷摘食了他们家果园里的水果。阿来赶到的时候,儿子已经涨红了脸,坐在沙发的角落一言不发。阿来握着儿子的手,一起走到那位母亲面前确认事情的经过。在了解到并没有实际的证据后,阿来决定带儿子回家。
"对不起,我们得回家了。我妻子已经做好了饭在家等着我们。"
"那这件事怎么办?我家的损失怎么算?我能相信你们吗?"
"我没有!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少了!"儿子大叫。
"很抱歉,夫人,我不知道今晚还能做什么。" 阿来镇定地说"我打算就这事再和我儿子谈一谈,但既然连你都不确定,我想我们现在依然处于平等的关系。"
随后阿来就带着儿子坐公车回家了。往家走去的时候,看到被灯光照亮的窗户,阿来忽然有些感动。
"爸你手臂的肌肉好厚,我想看看你最近在刻的那个石像,"儿子说。
"现在不行"阿来说,"时间已经很晚了,你现在快去吃晚餐,然后直接上床睡觉。告诉你妈一切都没事。"
当阿来也吃完晚饭后,他走进儿子的房间,在床脚坐了下来。
"已经很晚了,我进来说一声晚安,你还没睡。"
"晚安"儿子说,手却从被子里伸了出来。
阿来隔着被子拍了拍儿子"从现在起你老实一点,别再做让我担心的事。本来想给你看样东西,算了太晚了,明天再说吧。"
阿来向门口走去,手放在了灯光开关上。儿子这时说:"爸,你会觉得我在发神经,但我真希望你小的时候我就认识你。我是说,和我现在一样大的时候。"阿来关了灯,回过头去。
儿子继续在黑暗里说:"我有时会觉得孤单。就像是——就像是刚一想这些事,我就已经开始想你了。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,这实在是太奇怪了,是不是?不说了,请别把门关上,我喜欢看到你工作室的光。"
回忆到了这里就断了,阿来从抵着前椅背的双臂里抬起头来,听到公车报出停靠站的站名。
上车的只有一个年轻小伙子,应该是刚从外地归来或者是个长期旅客。一天的奔波后额头油得发亮,头发由于出汗变成一撮一撮垂下来,大登山包的带子落下了一边,双手提着个大行李箱艰难地在车厢里移动。总算移动到了车门靠柱的旁边,年轻人把行李箱贴着自己放稳,蜷一点腿想坐在上面,却也坚持不了多久,只能再站起来,驼着背侧身抵着靠柱,右手摸索着背包里的水壶。非常疲惫的神情,虽然卸下行李后舒展了一点,但终究是无奈的,抱着忍耐心理的,在挤公车的一个年轻人。
阿来忽然对着他招手,用不响也不弱的声音说"你来。"
年轻人起初并不觉得是在对他招手,即使阿来定定地看着他。
"来啊,快过来。"这么挤这么多人的车厢里,阿来一再地,坚持地向他招手。
年轻人总算听到了,带着疑惑的神情暗暗指了一下自己。也许在想他什么时候认识阿来,或者在思考要如何应付一个有点糊涂的老头。终究,他还是慢慢地,非常不确定地踱步走向阿来。两点一线,越过其他乘客好奇的目光,中途扶过几把公车椅背,年轻人来到阿莱面前。
"你来,这个座位给你,我就要到站了。"
这天晚上阿来做了一个梦。
梦里的场景是第一次与妻子约会的地方,也就是那个喷水池旁。为了挑选一束合适的花,阿来准备的时间太长快要迟到了,于是他奔跑起来。
在现实已经遗忘了如何起跑,社会已经自动对阿来按下"慢退"键的时候,梦里的阿来在通往喷泉池的路上不顾一切地跑着。
天空发出低低的轰鸣,是积雨云摩擦的声音。捧着一大束花还没赶到妻子面前,雨水就代替了汗水。
"走。跟我去一个地方。"趁着雨还没下大,阿来不知哪里来的勇气,一下子牵起了妻子的手。
在春天的雨幕里,两人不顾安危地冲下斜坡,从开满迎春花的南面山坡穿越整个广场,去往前方更大的世界。
没有疲倦,没有担忧,就这么一路跑下去,互看一眼,阿来和妻子的脸因为奔跑而激动得通红,又因为雨水折射的光芒而发亮。
认识的,或者仅仅是听说,越来越多的人自发来到和平广场的喷泉池旁吊唁。
大家知道阿来最喜欢黄昏,于是唱诗班的孩子选在黄昏亮出了他们最美的声音。
昏暗的夕阳下,从阿来常坐的石凳望过去,他的雕塑有了一个特殊的剪影。某种值得怀念的形状,配上优美的旋律,唤醒了人们甜蜜的情感,一种仿佛在过去总是注视着这样的景致的情感。人们闭上眼睛,侧耳聆听,恍若置身清澈的水流底,整个世界闪烁着明亮的希望。好像无论多么痛苦的事,都会在头顶的春暖花开轮回更替里渐渐明朗。
突然一抹闪电划过天空,雷声轰隆,潮湿而沉寂的空气被搅动了。那些悲伤的感慨的,遗憾的珍惜的,失去的得到的,混在一起,于是下起雨来。